苍天的耳语2014年张掖旅游全民宣传

宝敦古德·罕达

  祁连山北麓的夏日塔拉草原,秋风送来阵阵寒雨。

  布利亚特蒙古女萨满宝敦古德·罕达老人的蒙古包在夏日塔拉中部的一个长满松树和灌木的峡谷里,她和自己的儿子孟克放牧着牛羊。在这个峡谷里,还有好几户布利亚特蒙古牧民家。

  那时,每当她独自走在山坡上和林边时,总是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旋律在耳边回响,有时像是有人在耳边喁喁低语,有时候又像是一首古老的布利亚特古歌,这声音让她想起在几十年前,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在贝加尔湖那边和泰加森林里,萨满的鼓声“咚咚……咚咚……”地响着,树枝扎成的敖包前青烟袅袅,天地迷茫,神从天上降临了……

  后来,她们这一批布利亚特人离开了自己的故乡——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畔。她属于布利亚特蒙古宝敦古德氏族。她出生在流亡中,那是今蒙古国东方省的查干敖包草原,她在草地、畜群和毡房之间渐渐长大。她和别的孩子不同,她常常感觉到能听到来自天上的声音。那时候,著名的布利亚特女萨满宝敦古德·巴拉吉德老人给她传授了萨满的神秘法术……

  似乎活着就是为了流亡,她们赶着畜群驮着毡房到了中国的呼伦贝尔、锡林郭勒、额济纳、甘南、祁连山,最后落脚在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这是茫茫欧亚大草原的另一角。

  时间到了年。从这年夏季开始,一拨拨的干部和工作组在牧民帐篷中和草地上露天召开大会,会上干部们说要消灭“地方民族主义”和“一切封建、落后的东西”……。牧民们默默不语,饱经风霜的面孔和淡漠的表情,一如匈奴时代。会上宣布妇女的各种装饰品、男人的鼻烟壶和猎枪之类全部属于没收的范围,上面还禁止戴礼帽、穿长袍马靴。到年“平叛、反封建”运动正式开始,从秋季开始,本地牧民中很多有头有脸的人被逮捕法办了(当时因斗争扩大化而被捕的人大多都在年由国家宣布平反)。

  罕达奶奶认为天神保佑了他们这十多户布利亚特人,因为他们中没有被逮捕的,这也许是因为本地人对这些布利亚特人不熟悉。但是眼下的形势仍然让人们心中惶恐不已,罕达奶奶考虑再三,等到蒙古包附近看不到人时,她把自己祖传的萨满用具:装饰着铃子的长袍、装饰有鹿角帽子、戟、鼓等包在一个布包里,然后又装在一个袋子里后,背上袋子走向蒙古包前方的松林里。她穿过灌木丛进入松林后,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见到了一颗茂密的柏树,她把包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最茂密的柏树枝桠的深处。四周除了风吹树稍的声音小溪流过灌林丛的潺潺水声和鸟儿的啁啾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

  罕达奶奶想,等形势稍稍宽松一点后她再来取这些祖传的宝贝。这些神圣的宝贝可是她的祖辈们从西伯利亚、从贝加尔湖那边带过来的,早在她的祖辈们在泰加林中生活时就用过这些东西,后来传给了她。但是,此刻她听到了来自天上的耳语。萨满是天的使者,也只有那些有本领的萨满才能听到天的耳语。她明白了,命里注定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些神圣的东西。天要收回这些东西。

  山坡上芳草青青,旱獭洞旁边散发着野生蘑菇、白色火绒草和野兽身上的狐臭混合在一起的浓烈味道。罕达的儿子孟克从旱獭洞里拼命拉着一只捕获的旱獭,忠诚的牧羊狗帮小孟克把旱獭从洞里拉了出来。那年秋季,孟克和母亲以捕食旱獭来改善生活。

  罕达奶奶把儿子捕杀的旱獭皮精心存放着,等皮子积存够了后再用酸奶子泡软,然后柔、刮,最后一张张拼起来再精心缝制成了一件旱獭皮大衣,金黄色的旱獭毛皮油光发亮、一尘不染。看着也让人觉得寒冬不再那么可怕了。

  年到年的冬天,按照甘肃省和青海省划分边界的文件,部分蒙古人和藏族人搬到祁连山南麓了,又从祁连山的南麓迁来了许多尧熬尔(裕固族)牧人。祁连山下风雪撩人,尧熬尔人和布利亚特蒙古人赶着牦牛、骆驼和羊群,骑着他们的马在风雪中奔波。

  年,骑着马的干部来到蒙古包里召集牧民开会,会上通知:国家内务部(全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务部”,是国家民政部前身)的通知来了,祁连山夏日塔拉地区的布利亚特蒙古人全部要集中安置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鄂温克自治旗锡尼河公社。赶到秋季之前布利亚特人要做好一切准备,到秋季后就要搬到指定的地点。

  这样,他们将要坐汽车和火车从西北走到东北,路上要走好多天,沿途还要经过兰州、北京和哈尔滨等好多地方。

  当时皇城区公署(夏日塔拉在汉文中叫做皇城或黄城)的档案(年1月—年12月永久卷第九号):《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皇城人民公社北滩生产大队管委会文件》记载,布利亚特蒙古人迁走时,由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发了路费和生活用品等。布利亚特人的牲畜、鞍具等年入社的归集体所有,折价归集体所有,折价股归入个人名下。属于个人的帐篷、自留畜和火炉等处理价一律归个人。并按他们所在的生产队收入和劳动力的情况按时发了劳动报酬。

  形势还是很紧张,罕达奶奶没有时间去那个秋牧场的树林中,也不敢取回那些萨满的东西。尽管满腹的心事和牵挂,但她只能悄悄地随着乡亲一起动身。普通人是难以理解萨满的内心世界的。她的心有那么一块永远地留在了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那个寂静的峡谷中。

  布利亚特蒙古族牧民除两人留在夏日塔拉以外,罕达奶奶等其余的十三户人都由我阿爸和公社管委会副主任苏秀礼两个人,护送到了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鄂温克自治旗锡尼河公社。

丹巴达尔基

  留在夏日塔拉的两个人是属布利亚特蒙古嘎勒道特氏族的丹巴达尔基和他的舅舅赛智布(赛登加夫)。丹巴达尔基一边照顾着自己年迈的舅舅,一边在我们生产队里放骆驼,骆驼是他的亲人们走的时候留下的。后来他舅舅去逝后,夏日塔拉的布利亚特人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记得丹巴达尔基蹲在我们家帐篷的一角,和我阿爸说着放牧的事。他穿着已经褪色的蓝色上衣和裤子,他的神态安详而孤寂。不久,他就去邻近的藏族公社成了家,因为他在寺院时学到的藏语说得要比汉语和尧熬尔语都好得多。

  年左右,我在小镇上念书,二姐已经去兰州上大学了,身体残疾的小叔叔给我做伴,阿爸骑着他那匹火红色座骑往返于数不尽的沟壑、山梁、沼泽和高地——我们生产队的各牧场。有时他骑着火红色的座骑出现在我们家的帐篷和小镇上。

  一个夏天炎热的中午,丹巴达尔基从他家放牧的山上下来了,他从那匹银鬃坐骑的褡裢里套出一个烧盒子馍馍(也叫烧壳子,甘青一带牧区的一种烤饼)和一壶牛奶给了我。丹巴达尔基、我和我小叔叔三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说着成吉思汗和蒙古历史的片断,我兴奋又激动。而他却显得那么淡漠而从容。夏天中午的太阳从敞开的旧木板门照进屋里,我们坐在破旧的房间里谈得是那么和谐又融洽。匈奴、蒙古、成吉思汗、西伯利亚的泰加森林、布利亚特草原和贝加尔湖……

  我得到的这些知识都是像丹巴达尔基一样的牧民的讲述。这是在当时的小镇和学校里根本听不到的奇异知识,是关于我们游牧人和草原的知识呵,这些知识我一听就明明白白,亲切无比。那时那刻我早已忘记了学校里的种种不快。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全神贯注地盯着丹巴达尔基黝黑的面孔听着他的讲述。他总是那么沉着、安详又温和,但在他的性情中,好像深藏着一种力量。也许,这种力量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可能永远也不会喷发出来。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他去了学校。心里暗暗盼着他还能再来讲述那些我渴望知道的知识。

  几十年过去了。年后,我去看望他,那是位于一个河谷中间小盆地的藏族村庄。我到他家后,他让儿子和两个女儿煮肉备酒,他和自己家人用藏语说话。我们俩边喝酒边聊天,平常他是滴酒不沾的。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倾听着他的讲述:

  “……我的舅舅年轻时很贫穷,在西伯利亚的泰加林中砍柴为生,寒冷的冬天早晨起来时,山羊皮大衣因浸满汗水而冻成一个硬壳,勉强穿在身上,到泰加林中砍柴直到身上又冒出热气时,山羊皮大衣才变软身上也就温和起来。后来他稍稍富裕了,在俄罗斯布利亚特地区当过县长。年苏俄十月革命后,在西伯利亚的布利亚特蒙古白军——塔巴哈耶夫(塔穆奎·都格尔)部队和苏俄红军在布利亚特草原激战,舅舅和我的家人流亡到了蒙古国的东部,在那里度过了十年。后来到了呼伦贝尔后日本人又来了,年苏联红军进军东北前后,我们流亡到了锡林郭勒草原。后来又从那里辗转到甘肃南部的拉布楞寺,十三年后又到了这里——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我和舅舅来到夏日塔拉后不久,妈妈就在夏日塔拉去逝了。其他布利亚特蒙古人都走了后,我和舅舅两人就留在了夏日塔拉。

  舅舅精通蒙古语和俄语,但不懂汉语。他冬天只吃马肉、骆驼肉。生产队每年冬天安排一匹马供他食用。他从斡尔河边砍来柳木,做了一个简易的小木屋,专门用来洗澡。

  舅舅是年去世的,那年他89岁了。……

  我记得我父亲说过丹巴达尔基的舅舅赛智布老人很神秘,曾有几个布利亚特人对我父亲说,年苏军到呼伦贝尔和海拉尔后,赶走了一些牧民的牲畜,呼伦贝尔大草原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唯独没有动赛智布的畜群。那时他还有多只羊,到匹马。赛智布到这儿时,他家的挤奶桶底子是双层的,中间藏着几百两银元等等。他的经历复杂,所以他也不愿意回去后被没完没了地审查。他也许在想,他也老了,就在异乡了此残生算了。

阿旺·德尔智耶夫

  丹巴达尔基讲述着。我感觉到过去的政治运动中被捕和批斗的经历,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阴影,他在给我讲述的时候小心地避开了某些东西,比如他舅舅更详细的身世。我也没有追问这些。

  “……我们到锡林郭勒草原后,头儿算是额林沁道尔吉吧,他在沙皇时代毕业于彼得堡军官学校。额林沁道尔吉的父亲叫才仁加夫,布利亚特草原杜马的阿塔曼(“杜马”是俄文дума音译,意为“议会”。阿塔曼Aтаман。俄罗斯、突厥和蒙古的军营、部落和村社头目名称)

  那时候,我们和俄罗斯人住的很近,有的地方我们的人和俄罗斯人多年住在一起。我们和俄罗斯人、哥萨克人结拜安答(蒙古语指义兄弟),我们借牲畜给他们,他们给我们粮食。不管是俄罗斯人也罢,还是布利亚特蒙古人也罢,只要是穷人,哪个民族的人都一样呵。

  巴特尔察安汗(蒙语中指俄国沙皇,这里指俄罗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亚历山德罗维奇-)很信任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加措(—)的侍讲经师阿旺堪布,布利亚特蒙古人阿旺堪布是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贴身人员,是当时的藏传佛界的政治和信仰上具有发言权的大堪布。阿旺堪布生在外贝加尔省霍林部哈拉西伯尔乌鲁斯,出身于霍林布里亚特嘎勒道特氏族。他和我是属于同一个氏族。

  当时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关系极为密切,沙皇只有四个女儿却没有儿子,沙皇委托阿旺堪布给十三世达赖十斤黄金求子,阿旺堪布给十三世达赖说了后,十三世达赖给沙皇念了经做了法,不久沙皇的皇后亚历山德拉生了儿子阿列克谢,秤了刚出生的儿子后得知刚好十斤重……

  沙皇一家七口人和医生、厨师、两名男女仆役一起于年7月16日在乌拉尔山麓叶卡捷林堡的一个地下室内被苏共处死。

  丹巴达尔基说到阿旺堪布时我马上想起来了,阿旺堪布(也叫阿旺·德尔智耶夫、阿旺洛桑道尔吉——),这是个在中国和俄罗斯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曾在西藏拉萨的哲蚌寺郭莽扎仓和五台山等地游历求学,35岁时就在拉萨三大寺近名喇嘛当中脱颖而出,获得“拉让巴格西”(博学之士)学位。后来为了帮助十三世达赖土登嘉措学习经书,又获得了“郭莽扎仓参宁堪布”(侍讲经师)的职位,一跃而成为藏传佛教最高层的顾问。

  他作为藏传佛教最高层的代表,足迹遍及中国、蒙古、俄罗斯、英国、奥地利、法国和意大利等。年4月他到法国时曾被法国政府高层以极高的规格接待,法国总理乔治·本杰明·克里蒙梭和亲王奥尔良都亲自接见了他,当时巴黎正在举行世界博览会,德尔智耶夫和布里亚特喇嘛随从在巴黎东方艺术博物馆的人山人海中,举行了富有魅力的佛教法会并用流利的俄语进行了精彩的讲演,他讲述了有关中国人、蒙古人和布里亚特蒙古人的宗教、礼仪和习俗,在场的欧洲人惊讶地听着闻所未闻的中央亚细亚的新资料。

  德尔智耶夫还曾在东西伯利亚、外贝加尔湖、中央俄罗斯和卡尔梅克多次旅行,用他的私钱在纳林阿查加特附近的阿尔尚地方建造了一座从事蒙藏医疗的制药厂。

  苏俄十月革命后,年的国内战争时,伏尔加河畔的卡尔梅克蒙古地区遭战火,草原政权机构被毁,神职人员遭迫害和镇压。德尔智耶夫立即动身前去,并带着有列宁签字的《人民委员会苏维埃致卡尔梅克人民书》。年,德尔智耶夫列席了苏联东方各民族代表会议(在阿塞拜疆首府巴库举行)和稍后的俄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了卡尔梅克蒙古人和布里亚特蒙古人的自治问题。列宁几次短暂地接见了他。教育人民委员安·瓦·卢那察尔斯基(-)和德尔智耶夫谈过一次关于知识分子的问题,他说:“当我们和德尔智耶夫谈话时,我们感到布尔什维克们需要充分动员我们的那些博学的知识分子。”到年,按照德尔智耶夫的号召,曾在西伯利亚和喀尔喀蒙古的布里亚特各省为卡尔梅克和伏尔加流域的饥民募集资金和牲畜,外事人民委员会蒙古西藏事务远东部专员列夫·柏林于年9月8日曾写信给德尔智耶夫,并对他的慈善活动表示感谢。

  斯大林时代阿旺·德尔智耶夫被捕入狱,于年死于西伯利亚的乌兰乌德监狱中。年阿旺·德尔智耶夫的案件根据俄罗斯联邦刑法典第条第6段因罪证不充分而被撤销。年5月14日,苏联当局决定对此人做死后平反。

…………

  丹巴达尔基说“其实,早在多年前,在我们布利亚特人中有一位老预言家说过,等到有一天宰羊时,如果看到羊的肺子变成六块时,布利亚特人必须要离开此地远去。传说中说是要离开西伯利亚去叫做‘比其格图查干乔楼’(意为:刻着字的白石)地方,还有叫做‘巴达遥俄山’‘和扎英那娃’的地方。

  “更早的时候,布利亚特人曾派人到新疆的土尔扈特蒙古地方,土尔扈特王也答应给一片地方让布利亚特人放牧。但是后来布利亚特人分为走和不走的两派,主走者主要是老人和老僧人,不愿走的主要是少壮牧人和年轻僧人。据说当时计划有三百辆车就可以拉走寺院的财产。当时的布利亚特地区共有46座寺院。不愿走的人说大量的人马路过喀尔喀蒙古(今蒙古国)草原,踏坏草地等诸事都要交许多费用,这也是承担不起的。最终,只有一小部分布利亚特人走了,大部分人没有走。

丹巴达尔基的这些话可以和《俄国宗教史》(下卷)中关于阿旺·德尔智耶夫的资料相互印证:

  在20世纪20年代,布里亚特蒙古佛教和社会运动中发生分裂,产生了互为对立的两个派别。一个是革新派,它承认苏维埃政权,其拥护者力图使佛教机制适应新的政治和社会现实。第二个派别是保守派,它既与革新派作斗争,也反对新政权。前者由德尔智耶夫及其追随者领导,后者是寺院的主持和锡埒勒和原布里亚特氏族的首领。德尔智耶夫和巴·巴拉狄因提出了真正革新佛教的任务。参宁堪布特别积极主张佛教的纯洁性,主张放弃迷信,反对下层喇嘛招摇撞骗,要求他们抛弃腐朽生活方式和从事有益劳动。德尔智耶夫还参加了关于宗教和无神论问题的辩论,在很多方面维护了佛教徒的利益。他在布里亚特僧人和苏联无神论者的激烈辩论中总是占上风。

额林沁道尔吉

  丹巴达尔基的孩子们都在牧场上忙碌,定居点上只有老两口相伴。没有生火的屋子有点凉,我和丹巴达尔基老人走出屋外,夏天的阳光温暖地照在小盆地里,一群群白杨在静静地矗立着,田野里青青的麦苗已经破土而出。我们面对面盘腿坐在田埂上后,丹巴达尔基继续讲述着,太阳照在他黑黝黝的安详的面孔上。

  “年代的呼伦贝尔,我还小,在满洲国办的学校上学。冬天在白毡房里上课,夏天在简易的棚子里上课,满洲国办的学校只教蒙古文、日文。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跑到草原上,在套马的技巧上下功夫,我能很灵巧地用套马杆套上马,但烈马是套住后拉不住的,我那时才八、九岁呵。我整天都在草地上玩,我不愿学习,图画、唱歌都不行,只有蒙古文还可以。老师让我们画满洲国的国旗,别的学生都画得是风中飘动的五色旗,而我是在一个平板上涂了五种颜色。老师问我,你画的是什么?是个平木板么?

  他说到这里后,我们俩都开怀大笑。

  “冬天在毡房里,柴禾潮湿了不容易燃着,包里面烟雾弥漫。那是个动荡的时代,时间不长学生们就回家了或去别处了,老师也走了。不久我们又开始走了,我跟着部落从呼伦贝尔去锡林郭勒,翻越兴安岭我们走了39天。

  在达·色德布写的《乌尔金·格尔玛耶夫》(图雅译)一文中说:

有个叫萨·拉姆苏荣的人在一个日本人洒木热的日记中看到,当时管理满洲的日本关东军上校给满洲政府和东北省区两次下令:“为了呼伦贝尔两百万牲畜免遭战争灾难,想尽办法迁徙和平地处……”新布里亚特三次翻越大兴安岭的原因就是与这个日本人的命令有关呢。洒木热当时在鄂温克旗就职,他为了迁徙布里亚特人第一次亲自带领看路后,年有十几户布里亚特人和两千多个牲畜翻越了兴安岭。第二次迁徙是年有七十多户三百多布里亚特人赶着一万多个牲畜翻越了兴安岭,第三次迁徙是年一百多户七百多布里亚特人赶了五万多牲畜翻越兴安岭到了霍林河。是年秋苏联红军进入东北后霍林河的户多人赶着七万多牲畜来到乌珠穆沁旗和额林沁道尔吉汇合后,三百四十户一千二百多布里亚特人有了十三万多牲畜。…………

  沙皇时代毕业于彼得堡军官学校的额林沁道尔吉带领部分人到锡盟草原后,乌珠穆沁王爷苏纳穆热布腾派专人迎接,给远道而来的他们划出高日罕、宝日嘎斯台、阿拉滕额穆勒、矛盖图徐仍等水草丰美的牧场。额林沁道尔吉给当时在内蒙的班禅喇嘛诉说了布利亚特人流亡苦难,说能否在锡盟一带划一块地方给布利亚特人成立一个旗。

  年,当时的锡林郭勒盟又在锡林浩特附近划出牧场,这样他们从乌珠穆沁的东部移到锡林浩特,这年的秋天建立了布利亚特旗。年苏军来了后,布利亚特蒙古人成了他们必须掳回苏联的人。苏军把曾在日本留学的和日本人关系密切的蒙古人处死或逮捕了,剩下的尽量强迫迁回苏联的布利亚特地区。额林沁道尔吉带部分人躲藏在察哈尔和锡林郭勒的沙漠里没有被苏军俘获。苏军抢劫了几个蒙古王府。丹巴达尔基曾说苏军中的布利亚特蒙古士兵和军官很多,他们聊天时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布利亚特蒙古语。

  额林沁道尔吉一度曾计划率众从青藏高原进入印度,年他的先驱部分人马已经动身向西。他也曾找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李宗仁和傅作义等支持他。一些布利亚特难民的希望大多已经破灭,开始陆续向甘肃和青海一带逃亡。

  那一年丹巴达尔基13岁,在他妈妈家的毡房里住了几天后,告别妈妈跟舅舅赛智布启程往遥远甘肃的拉布楞寺。他们乘一辆拉猪的卡车到了张家口。长住张家口的瑞典人生瑞恒(GeorgeSoderbom)给布利亚特蒙古难民提供了许多的交通工具。生瑞恒的父亲是瑞典宣教团的牧师,伟大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中亚的考察活动中他曾担任翻译和向导。在20世纪上半叶的很多著名探险著作中都有热情周到的生瑞恒先生的名字。这个瑞典人的名字牢牢印在我的脑子里。在丹巴达尔基童年时代模糊的记忆中生瑞恒是一个善良的白种人。

  汽车、牛车和步行,锡林郭勒草原——张家口——包头——银川——兰州——河州——拉布楞寺。一个月后,丹巴达尔基一行终于到了位于甘肃南部的拉布楞寺。

  奔波在锡林郭勒草原的额林沁道尔吉呢,在抗战胜利初期曾表示接受中共的领导并参加了自治运动。年额林沁道尔吉又发表声明和共产党决裂。他们和中共领导的内蒙古骑兵第十六师和锡察地区的地方武装作战。额林沁道尔吉率领的布利亚特人用骆驼驮着大炮和重机枪,牧民们用牛马拉着财产。年春,丹巴达尔基说的“科尔沁八路”,就是乌兰夫和冀热辽军区指挥的蒙汉联军骑兵师和步兵团在阿巴嘎旗的贝子庙一带和克什克腾旗西边的沙窝子里,和额林沁道尔吉主力以及国民党察哈尔省省长、第十三军军长孙兰峰的部队展开激烈战斗。孙兰峰被击溃,额林沁道尔吉带人南撤,从正蓝旗退往多伦方向,到闪电河时额林沁道尔吉的人马大部已被溃散,很多人马被俘虏。

  有一个资料说:在白音库伦俘获的20多人当中,有一个70多岁的老喇嘛,他是苏联十月革命后流亡到中国的,他的马车被“八路军”截住后,他从车上跳下后往车轴辘底下钻,被“八路军”阻止。“八路军”把他的双手反剪过去捆在一颗树上。第二天清早人们看见,他用头撞树而死,脑浆和鲜血四溅。

  从锡盟撤退到察哈尔的布利亚特人化整为零,在察哈尔沙漠里和“八路军”展开了一段时间的抵抗。战斗结束后,内蒙古人民自卫军第十六师奉命把这部分的布里亚特群众、家属和俘获的人员及牲畜、车辆、财物等,一并护送到呼伦贝尔盟鄂温克旗南屯一带作了安置。

额林沁道尔吉带人逃亡,他到北京投靠了国民党的傅作义,在他手下做军官。年傅作义投降共产党后,额林沁道尔吉带自己的几个人向西逃,他们到山西后被“八路军”抓获。“八路军”将他和他儿子引渡给了苏军,他们被押着通过蒙古到了苏联。后来,他的儿子刑满释放后,于从苏联回国定居在呼伦贝尔。据说额林沁道尔吉被管押在寒冷遥远的穆斯恩达莱(蒙古语指北冰洋)的劳改营(指苏联在北冰洋沿岸的劳改营),后来在那里去世。

  丹巴达尔基在拉布楞寺院学了13年的经,学会了藏文和一口流利的藏语。年他也被糊里糊涂地逮捕了(指当时的“平叛、反封建”运动),在劳改农场里蹲了一段时间就被释放了。他跟着舅舅赛智布在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找到了他的妈妈和部落里的人。后来,命运把他一个人独自留在了这个离他的家乡和亲人无比遥远的地方……

  我曾隐约听说丹巴达尔基在年轻时有个要好的姑娘,当他从寺院学经找到部落时,那姑娘已经和别人成家,他回来后就和那个姑娘以姐弟相称。动荡的时代,人们往往一别就没有音信,他去遥远的拉布楞寺学经后也没有任何音信,姑娘和别人结婚也是情理中的事。后来那个姑娘和爱人搬到兰州了,渐渐就因路途遥远他们也就难以见面了。我记得他给我说了他从呼伦贝尔返回到兰州后去找一个亲戚,但在过去的地方找不到了,他无奈而返。我猜这个“亲戚”可能就是人们说的他年轻时的恋人。

  这是流亡者的往事碎片。

  年的夏天,丹巴达尔基的侄子苏仁敦多布从呼伦贝尔到甘肃来看他,我接到老人女婿的电话,说老人邀请我到他家见个面。几天后,我正好要送作家杨显惠(作品有《夹边沟纪事》等)到那个藏族小山村调查。

  我和杨显惠老师走在沙沟寺旁边的小路上时,遇见了骑在女婿摩托后座上的老人,他又黑又瘦,从摩托上下来后都站不稳了。他已经很虚弱了。注视着我的眼睛还是那么专注、安详而柔和。苍白的头发,疲惫的神情,怎么老的那么厉害呢?一个在异乡他地终其一生的人,是思乡病让他如此快地衰老了吗?

敖包旁边的声音

  年夏,我去呼伦贝尔开会前给丹巴达尔基打电话,说我要去呼伦贝尔,如果他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带他去,他可以去看看他的亲友们。他很惋惜地说他身体不好,走不了了。声音也很虚弱。

  在海拉尔附近的南屯召开的“全国卫拉特蒙古历史文化研讨会”结束后,我们去了鄂温克旗的厄鲁特蒙古乡——伊敏苏木,因为这些厄鲁特人也是中亚的卫拉特蒙古人的一支。这些厄鲁特蒙古人是年来自阿尔泰山草原,阿尔泰的西北段仍属西伯利亚区域。如今这一支厄鲁特蒙古人和年起陆续来自西伯利亚贝加尔周围的布利亚特蒙古人一起在呼伦贝尔草原放牧,当然还有较早居住在呼伦贝尔的巴尔虎蒙古人、鄂温克人、达斡尔人等。

  那天是祭敖包的日子,敖包名字叫厄鲁特·巴达拉呼敖包。骑马的小伙子从山坡上驰过,穿袍子和靴子的厄鲁特蒙古人、布利亚特蒙古人、巴尔虎蒙古人,还有鄂温克人和达斡尔人云集在这个山岗上。

  敖包是绿色柳枝扎成的,绿叶纷披,底座是水泥固定起来的。敖包前献着两只全羊。敖包前的白布帐篷中念经的红衣僧人中有人来自青海。蒙古学者们和牧人一样很自然又投入地祭敖包、献哈达、祭洒奶酒和绕着敖包转。

  牧民们依俗进行祭拜、摔跤、赛马等活动。

  敖包旁边,内蒙古大学的老学者和我说起了布利亚特的事,他说的还是那些布利亚特人常说的地名‘比其格图查干乔楼’‘巴达遥俄山’‘扎英那娃’。他问我在尧熬尔地方听过这些名字没有,他说他一直在研究这些。

  从敖包旁边一眼望去,不远处近些年新建的矿山在冒出浓烟。我在毡房前和穿着烟灰色蒙古袍的前鄂温克旗畜牧局副局长聊天。他说呼伦贝尔草原在不断退化。近二十年来的变化已经是天翻地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本世纪初在呼伦贝尔发现了大量的油田,矿区等单位占了大量的草场,城市不断扩大,工厂继续建起,牧民的草场不断缩小,人畜拥挤,草场急剧退化。他还说曾在兰州参加一个会议,有专家发言说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尧熬尔人从事农业后生活有了好转,他当时表示了质疑。我也告诉他,实际情况的确并不是像那些“专家”所说的那样。

  安详的厄鲁特和布利亚特姑娘招待我们在毡房里吃喝,毡房里有噶尔丹博硕克图汗的画像。

  我意外地看到厄鲁特蒙古牧民递给参加会议的一个研究生手中的一封信,这是伊敏嘎查(嘎查:蒙古语,意为村,即伊敏村)的牧民写给当地旗委、旗政府、纪检委的一封信。

  信的名字是《谁为牧民做主?》,看着信我在想,这是当下呼伦贝尔草原的一种解读吗?信的摘录如下(文字保持原貌,略去部分人名):

尊敬的旗委、旗政府、纪检委领导:

  你们好!我们是伊敏嘎查的牧民,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向你们反映我们嘎查队长某某某的一些情况:我们嘎查因伊敏矿建设占用草场,嘎查牧民草场人均占有量是比较少的,有些牧民甚至是没有一亩草场。之所以草场、放牧场显得尤为珍贵,可做为一嘎查之长,利用牧民赋予的权力,擅自为无本村户口的外来人分草场,分草场还不是只分给一家两家而是多家,引起牧民公愤,这种情况有:

  1.在伊敏嘎查中间20户后面的放牧场上给于明学办理亩放牧场使用证,而此人是伊敏矿人(办理于年6月份),此时队长是某某某,书记是某某。

  2.在盟三南面给老曹(不知其全名)他的儿子叫曹文贵,分草场办理了草场使用证,此人是伊敏镇户口,居住于盟三。

  3.在盟三西南角海伊公路东给供电局职工刘长宽划分亩饲料地,而刘长宽更过分,私自多圈了亩,共计亩草场,还不让伊敏队放牧,经常和牧民发生冲突。此时是2年,队长是某某某,书记是某某某某某。

  4.在海伊公路81公里东给伊敏镇政府的干部金良批予亩围栏项目,而此人却围了亩地,同时擅自开地种地而且另租给他人,从中获取经济利益,破坏了放牧场。金良还在他处擅自围草场种树开办旅游点,严重影响嘎查牧民放牧,此时是7年——年间,队长是某某某,书记是某某。

  5.作为嘎查领导某某某自作主张给关系密切的朋友擅自批予放牧场。给德米德批了50亩地,然而德米德却擅自更改嘎查开的文件,50亩变成了亩地,乱圈围栏,破坏集体草场,损害了牧民的合法权益。某某某作为一嘎查之长,如此侵犯和损害牧民权利和利益。

  对这些情况我们想问旗领导,根据《草原法》、《土地法》一个嘎查队长手中到底有多大的权力,这样随意分割我们牧民赖于生存的草场,更何况我们嘎查草场偏少,加之连年干旱,草场退化,春夏牛羊吃不饱不说,冬天还买草,我们牧民的生活何时得以提高?他作为牧民选出来的干部,就如此利用手中的权力不顾牧民的死活?

………………

伊敏嘎查牧民

二00九年六月二十日

苏仁敦多布和巴拉登道尔吉

  从伊敏乡回来后,我和两个达斡尔和鄂伦春朋友一起,乘出租车沿着平坦的呼伦贝尔草原驰向布利亚特人聚居的虎力包苏木,自从我于年来过之后一晃又是16年了。如今四周围又多了许多铁丝围栏、砖房和牛群。丹巴达尔基的侄儿苏仁敦多布大哥一家站在门口的青草地上迎我们,大哥、大嫂、女儿、儿子、儿媳和小孙子。

  两只狗在远处叫着,房屋旁边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圆锥形的干牛粪堆。他们家的定居点一切都显得是那么井井有条。

  苏仁敦多布大哥真有点老了,但眼中露出的一种强悍之气依旧像从前。他的儿子出奇地英俊。我们谈的很愉快,聊着布利亚特、尧熬尔和遥远的夏日塔拉。当我问大哥他们家的夏营地在哪里时,他说“虎力包的牧民已经是定居放牧啰”我能觉出他内心深沉的叹息。酒过三巡,他们让我穿上他的儿子当新郎时穿的新袍子,大嫂为我扣扣子,大哥为我系腰带,我穿着新袍子和大哥一家在房前照了合影。我们越喝心情越激动,他们唱着布利亚特民歌,女儿斯仁道力玛还跳了舞,她是内蒙民族歌舞剧院很有名的舞蹈演员。我们喝了白酒又开始喝啤酒,我们从屋里又到屋外的青草地上盘腿坐着喝。天渐渐黑下来后,我们到屋里点起蜡烛,在烛光下边聊边喝,酒喝了很多,那天深夜他讲了些什么,我说了些什么都已不记得了,反正我们俩都说了很多。

  几天后,巴拉登道尔吉夫妇邀我去巴音和硕敖包参加一场婚礼。眼前还是一片平坦又宽阔的草原。祭过敖包下山,山下是个旅游景区,牧人的冬窝子被修筑成了欧式风格的建筑,旁边还有一字并排的蒙古包。盛装的布利亚特蒙古人云集草地,健壮高大的男人们头戴尖顶帽,宽大的蒙古袍用彩带勒在跨上,腰刀长长地垂在长袍前襟。一群群男女牧人在草地缓缓走过,温和、沉稳内敛而不动声色的表情,弥漫着恢弘、凝重而沉静的气质。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没有因欣喜若狂而吵吵闹闹的人,一切都在从容而沉稳地进行。

  婚礼宴席上没有喝酒的人,也没有看到酒。近些年来布利亚特牧人在婚礼上已经开始成功禁酒。这么多人中,只看见一个在别处喝了酒的牧人汉子骑着马从人群旁边驰向远处。人们围坐成一个大圈,歌手们用麦克风唱着布利亚特民歌,巴拉登道尔吉用麦克风向牧人们介绍着我。他说的大概意思是:我是从前那个夏日塔拉来的尧熬尔人,我阿爸是对布利亚特人有恩情的人。但是半个世纪来我们中断了联系,如今我又来到这里把过去的深厚情谊重新联结起来了……

  我唱了尧熬尔民歌。温和热情的汉子们邀请我穿着他们的袍子和他们照了像。

  临走的那天,巴拉登道尔吉对我说,从前的布利亚特萨满罕达的儿子孟克从他那里听说了我后,从几十公里外的巴音和硕赶到海拉尔来看我了。

  孟克来了,他属于布利亚特蒙古的华赛氏族,是个五十七、八的牧人,但须发皆白,皱纹纵横。他因曾经患半身不遂,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他看见我后,目光中含着惊喜。他问起了在夏日塔拉一起玩过的小伙伴的名字,还有牦牛和黑帐篷、三块石头的支锅石。他喃喃地说着这些名字,说要在秋季要去一趟夏日塔拉。我告诉了他去夏日塔拉的方向和路线,我告诉他到了夏日塔拉后我会接应他。

  巴拉登道尔吉和道力金夫妇唱了布利亚特民歌,歌声的确比酒还能让人沉醉。道力金是布利亚特著名的歌手。他们赠送给我羊拐(嘎拉哈)和蓝色哈达等礼品,送我到了火车站,我告别了他们。

孟克和他的女儿

  年10月,祁连山北麓的夏日塔拉。

  孟克和女儿森德玛从遥远的呼伦贝尔来到了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孟克自从年离开夏日塔拉后一晃过去了48年,在小镇我父母家的院门口,孟克老人见到我阿爸时哭了。当年我阿爸是生产队的队长,孟克那时才是个11岁的小男孩。

  森德玛告诉我,她印象中的奶奶罕达很了不起,乐于帮助别人,平常什么活都干,她缝衣服也是很漂亮的,她常给别人治病,按摩、看相和预知的能力远近闻名。年有一个牧民患了骨癌,去上海等地也没有能治好,回到老家后让她奶奶治疗,她奶奶就用羊肉疡和按摩治好了,后来这个人又活了三十多年。森德玛说她奶奶类似的事很多。

  罕达奶奶在年去世时已有86岁,老奶奶临终时给儿子孟克留下遗嘱:在年,她在遥远的夏日塔拉的一个峡谷里藏下了神圣的萨满衣服和法器。而那些神圣的萨满衣服和法器是祖先从西伯利亚和贝加尔湖畔带来的。传到她的手中已经有好多年好多年了。她要求儿子孟克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趟夏日塔拉的那个峡谷祭拜一下,在那里留着她的心的一块。她要孟克和他的孩子们把夏日塔拉当做是自己的家乡。

  从那以后,孟克一直惦记着这个沉沉的遗嘱,但他们也不知道夏日塔拉在何处?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走?至到我去了呼伦贝尔后,孟克意外地听巴拉登道尔吉说我是来自夏日塔拉的尧熬尔人,然后孟克找到我问了去夏日塔拉的方向和道路,我告诉他去了夏日塔拉后我接应他们。孟克这才决定去夏日塔拉了却已故母亲的嘱托。

  我决定翌日就带他们去那个峡谷。我阿爸很认真地说了当年罕达奶奶在那个峡谷的蒙古包位置,但我阿爸也只是当年偶尔从丹巴达尔基的哥哥加穆洋老人口中听到的。第二天我带他们去那个峡谷,最起码要找到罕达奶奶放了萨满衣服和法器的大概方位。但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我们要寻找的毕竟是一个布利亚特老萨满在半个世纪前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夜,我知道孟克和他女儿森德玛满腹心事,彻夜难眠。他们等待了多少年的夙愿呵!而明天一切会怎样?

  阴沉的天空布满了一望无际的灰云,天空下的群山和原野寂寥而苍凉。我们乘北京吉普沿着祁连山下的牧道一直向西。掠过路旁边铁丝围栏里的牦牛群,车轮在满是碎石沙土的路上扬起一股灰尘。

  眼前是早已搬到秋牧场和冬营地后没有帐篷的夏营地,不远处土尔扈特敖包那儿已经覆盖了一层冷峻的白雪。夏季金色的哈日夏纳花丛早已凋谢,一片褐色铺满了山岗和原野,从祁连山脚下一直绵延向西。

  我们按我阿爸说的路线走到那个峡谷后,沿着河边弯曲的路和柳林走一阵,拐入了向东的一条山谷。山谷的南侧长满了密密的云杉,北坡没有树木但矗立着许多褐色悬崖。从河边的柳林中窄小的路走去,草已经枯黄,落叶灌木和乔木已经脱去了夏天华丽的盛装。

  一种要发生什么事的预感悄悄地涌上我的心头。好像有很多的事刚刚开头。一个旋律在伴随着我们的脚步,深远而悠长,像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布利亚特民歌,在这个寂静的山谷里飘飘袅袅、浮浮荡荡。

  孟克和女儿森德玛在灌丛里寻找着,森德玛昨晚换上的的布利亚特花裙子在灌木枝条上牵牵扯扯。他们父女俩在一片高大的松树下停住了脚步,父女俩几乎没有犹豫就在这片灌丛里举行了简单的祭拜仪式,燃起的枯枝冒出的青烟在树丛中飘散着。雪山下的树林、悬崖和旁边灌丛都异常静寂。

  我好像听到罕达奶奶的鼓声从远处传来,“咚……咚……”,蓦然看去,蔚蓝天空和白云下面,一个高贵美丽的女萨满在优雅的舞蹈着,衣穗飘飘、鹰羽摇曳。倏地,一切都消失了。侧耳细听,只有风轻轻吹过林稍的声音,还有那条小溪流过灌木丛的潺潺水声,苍天在轻轻呼唤,大地在喁喁低语。

  我能感觉到,林边篝火旁的孟克老人和他女儿森德玛的心分明在说:感谢苍天之神汗腾格里!感谢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感谢神圣的祁连山!感谢日月星辰!感谢神圣夏日塔拉的山川草木!……

  凭着我阿爸说的路线,我们算是找到这个地方了,我暗暗为我阿爸的记忆力惊奇,因为他说的是过去了漫长的半个世纪的事,而且他已经是将近八十高龄的人了。

  孟克父女的仪式结束了,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又自然。他们没有刻意去寻找萨满的东西。

  我们在河边柳林中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后我们在小河旁边吃了点东西。我明白,孟克完成了他母亲的遗嘱,他们父女心中多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我也为这个体弱年迈的布利亚特老人和他的女儿能了结多年的夙愿而高兴。

  从那个峡谷返回后的晚上,我梦见了罕达奶奶,梦里我们找到了罕达老人的东西,那些神圣的东西装在一个鼓起的普通麻袋里,我清晰地看见有一枚铁制的苏鲁锭。罕达老奶奶站在草地上,微胖的中等个子,表情坚定、平静而自信。

  早晨,我带孟克和他女儿森德玛去尧熬尔人的寺院,寺院就在我们家旁边。他们在寺院磕了头,献了哈达和布施。他们在这一连串的事上都显得很自然、投入而真诚。在我父母家住了几天后,孟克和他女儿森德玛启程返回呼伦贝尔了。森德玛给我发了一个手机短信,信中说:因为认识了你,爸爸的一切心愿一一如愿,我那种感激的心情怎么也表达不出来,也许你真是家乡的亲人——我的哥哥。

乌尔金·格尔玛耶夫

  从去年秋天以来,巴拉登道尔吉和我谈过很多很多关于布利亚特流亡者的故事,谈的最多是像谜一样的乌尔金·格尔玛耶夫。

  上个世纪初,勤勉的乌尔金出身在俄罗斯布利亚地区的赤塔省,他的父亲格尔玛曾为富裕的俄罗斯人放牧。年乌尔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赤塔师范学校,他拿到蒙俄双语的初级教师资格证书,从事教师工作。

  十月革命爆发。布利亚特蒙古白军塔巴哈耶夫部队和苏联红军在草原上激战……

  年8月28日海拉尔县衙批准划分呼伦贝尔草原的一部分草原给从俄罗斯越境迁徙的布利亚特人。年乌尔金·格尔玛耶夫搬到呼伦贝尔新草原居住,流亡到中国呼伦贝尔后他又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取得了满洲兴安军司令一职。

  布利亚特人历来勤劳善良,在他们中间流传着这样一句名言——“帮穷苦人走自由路”。二十年代初,从俄罗斯逃难出来的没有亲戚的孤寡单身人很多,如达·吉尔嘎勒、巴·西如、包·丹德格等,他们多在乌尔金家度日。乌尔金隔几天就宰羊给那些人吃,照顾得很好。在乌尔金的帮助下这些没有亲人的人都成家立业了。有个叫格力格的较富裕的单身老头得了重病,乌尔金带他去了哈尔滨、沈阳等地也没治好,老人临终前留下遗言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乌尔金。还有和布利亚特人逃难到呼伦贝尔的两个俄罗斯姑娘回俄罗斯时也坚持把财产留给乌尔金,据说在新草原没有一个人说乌尔金的不好。

  新草原流传着关于乌尔金的歌谣“尊敬的乌尔金诺彦啊,像高高在上的天;他那高大的青鬃骏马啊,像漂浮的云彩”这歌谣中说的银白色青鬃马是远近闻名的,只有乌尔金能骑的良种马。

  年朱可夫将军指挥苏蒙联军与日本关东军在哈勒欣河激战时,乌尔金所统领的兴安军骑兵是日满政权的下属武装,但他们并没有积极向苏蒙军开枪开炮,而苏军也没有向他们的阵地上轰炸,也没有坦克攻击和步枪射击,苏蒙军只是消灭了日满联合部队。

  年乌尔金·格尔玛耶夫的女儿森吉德玛在为她父亲的下落做调查时,苏联方面的答复说:年出生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马卡如耶夫村庄的乌尔金·格尔玛耶夫于年逮捕,在蒙古人民共和国关押一年,后又转到苏联,年被枪毙。

显然这是一个有破绽的答复。

  巴拉登道尔吉等人却明确地对我说,乌尔金到苏联后又担任了苏联远东情报局的官员。所以他一直就在为苏联远东情报局工作,年俄罗斯宣布他为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功勋将军等等。

  在献给乌尔金·格尔玛耶夫诞生周年的《上将的命运》一书中作者巴·如诺耶夫是这样写的:“在审查期间乌尔金·格尔玛耶夫为了不让牵连家乡的亲朋,说谎编造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地区的马卡如耶夫村,他很清楚说谎的理由”。这显然也是个破绽百出的说法。原因是,苏联最高法院军事法庭决定,苏联刑法第58项第2条,第58项第4条判处如下:乌尔金·格尔玛耶夫犯有向苏联政府武装起义,在苏维埃土地上进行间谍特务活动,是苏联人民不可原谅的敌人等罪名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年3月18日对他执行了死刑。内务部为什么如此相信自己的敌人—乌尔金·格尔玛耶夫的话仓促下了判处死刑的命令?

  还有在满洲国当特务退休的扎木布勒·孜登诺耶夫曾给森吉德玛说他父亲不是年枪决的,而是年到老自然死亡的,这又是个谜。

  有关资料记载,年苏联在满洲逮捕了两个军事上层官员阿塔曼—瑟米奥诺耶夫大将和乌尔金·格尔玛耶夫上将。没有来得及逃脱苏军的瑟米奥诺耶夫悲哀的说:“我希望回到故乡,把骨灰洒在故乡的土地上是我的愿望。”乌尔金·格尔玛耶夫却丝毫没有反抗苏军的逮捕,反而很配合地说:“我们会在你们的战斗中有用的。”从这个情况中看起来,瑟米奥诺耶夫对生的希望破灭了,但乌尔金却有不同的想法。

  “有文化,脾气温和决断”的乌尔金·格尔玛耶夫的下落迄今为止是个谜。

…………

  往事星流云散。游牧人的流亡故事让我反复回味,夜深人静时那个旋律又伴着我的心跳响起,音域低沉而宽阔,像是布利亚特歌手在高歌,时而又像是一声深沉悠长的叹息伴随着萨满鼓声响起,鼓声最初像是有人在耳旁低语,微弱而急切,由远而近,渐渐地大而密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像是狂风暴雨,鼓声痛楚的呜咽着。那鼓声是在呼唤漫不经心的人们重新回归苍天大地。鼓声在宣告,面对着这个冰冷世界我们将坚定地活下去。

  眼前就是这个满目疮痍的大陆,冰冷的海水从那灰蒙蒙的水天相接处冲过来拍打着岸边的悬崖,头顶是更加广阔的苍天,布满了无边无际的灰色云层。

年12月——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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